那個鏡頭，後來很長時間沒有被提起來過，很多人都已經忘記。

大概只有溫暖自己還記得清清楚楚，記得當時聽說要換那身衣服時候的恐懼，連帶著把自己很多年之前的那份回憶深處的痛楚一起牽扯了出來。

十天後，這個鏡頭再一次被提起。

也是原本快要收工，編劇忽然想起什麽，跟嚴易說了兩句以後，嚴易也突然意識到自己把這件事給忘記了，他趕緊拍了拍手。

“稍等一下，不好意思。”嚴易開口，看向溫暖。

換做是平時，溫暖這時候已經非常乖巧地等待著命令了，她一直很勤懇，做事踏實認真，又能吃苦耐勞，這些都是大家看在眼裏的。

但是溫暖這時候忽然慌了，她有一絲不好的預感。

果然，嚴易看著她，問：“最近身體好點了吧？”

“嗯…”

“那我們加拍一下那裏，之前忘記拍了。”

溫暖片刻猶豫，臉色不是那麽好看，沒有人註意到她一瞬間的異常，也是因為沒有人會想到她會因為這個感到不適。

沒有人會知道她在努力地掩藏著一個秘密。

溫暖站在原地，過了會兒，她回答：“好的。”

可是躲避有什麽用呢，她還是必須要面對這樣的事情，總有一天要面對的。

只是她開口的同時，不遠處傳來周霽寒的聲音，他喊了她一聲：“溫暖。”

兩個人同時開的口。

溫暖做完決定，回答了好，這才轉頭看向他：“周老師，怎麽了？”

男人的唇輕輕抿了一下，嘴角的弧度往下壓著，繃出一條細細的線。

周霽寒這個人，平時什麽情緒都很淡，或許別人看不出來，但是溫暖其實是足夠了解周霽寒的，他這樣的表情，就代表有什麽事。

不過她也不會問他。

周霽寒看了她兩秒，神色覆雜，猝不及防地問了她：“要拍嗎？”

“嗯。”溫暖點頭，“有什麽問題嗎？”

他的眸光流轉，片刻後，只是說：“沒事。”

工作人員帶著她去換衣服。

還是那一件，溫暖拿起來的時候依舊無法受控地心顫了一下，她一遍遍在心裏對自己說著，沒關系。

已經過去很久了，沒有上一次那麽猝不及防，這一次她做好了心理準備，沒有那麽難受。

“那我先出去了哦？”工作人員有些擔心，多看了她兩眼。

“嗯好的，我很快就出來。”溫暖笑了笑，“不要擔心，今天身體挺好的。”

“那就好！有什麽不舒服的就直接說哦。”

“好~”

…

外面，太陽還沒落山，片場的風扇運作著，呼啦啦的一直響。

冷俊的男人站在一旁吹不到風的位置，點了支煙，煙霧很快在空氣中散開，一點都沒有留住。

“怎麽？今天心情不好？”嚴易走過來，拍了下周霽寒的肩膀，也點了支煙，“很少看你在片場抽煙。”

周霽寒十分罕見地承認了：“嗯。”

確實心情不好。

這份覆雜的心情已經持續了很久，從看到那個鐵盒子裏的照片開始。

沒過幾天，高宇把那個盒子給周霽寒拿了過來。

從那天開始，他的心情好像就沒好過。

只是周霽寒不知道，其實那份煩躁，早就在他毫無意識地時候偷偷播種了。

一支煙很快到了頭，猩紅的煙頭被摁熄，周霽寒的神色冷淡，他把煙扔進垃圾桶以後，忽然轉身往某個地方走。

去往剛才溫暖去的方向。

…

那個裝著屬於溫暖東西的鐵盒，是高宇半個月前給他送來的，幾天前，他坐在陽臺，外面的空氣濕熱。

周霽寒找到了那張照片，那張露出了她背後傷痕的照片，背後寫了字。

——“沒關系哦，媽媽說這是漂亮的傷疤，因為這是暖暖為了救別人才留下的。”

再繼續翻下去，一張明信片的背後，寫了另外另外的話，那行字即便過了那麽多年依舊顯眼，寫的時候很用力，背面摸著都有些凹凸不平。

可見她當時的情緒一定很不穩定。

——“它好醜，媽媽騙我，它真的好醜、好惡心…”

——“我為什麽要這麽醜陋地活在這個世界上…”

所以她才會對那個鏡頭排斥那麽明顯，照片上觸目驚心的傷痕，只是看著照片都讓人覺得難以承受。

一定會很疼。

周霽寒完全沒想到，像溫暖這樣人如其名的，活潑開朗的女孩子，會有這樣的傷痕。

周霽寒的心間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。

她好像有其他的，他不曾知道的故事。

這個傷痕，看著讓他覺得喉嚨間都有些酸澀了。

再下面，周霽寒再也沒有看到這樣信息的卡片，下面壓著很多關於他的東西，有照片，還有以前的宣傳照。

他二十一歲拍了《怪誕》那部電影，二十二歲播出就拿了當年的新人影帝。

那是周霽寒自己的榮譽，他當然記得清楚，不過他沒想到，別人還有那麽久遠的東西，有的東西，連他自己都找不到了。

可溫暖曾經都當做寶貝，放在這個屬於秘密的盒子裏保存著。

——“喜歡周霽寒，很喜歡。”

——“你要好好活著，要努力變優秀，以後才能見到周霽寒哦。”

最底下，她的字體變得成熟了許多，也能看出來應該是最近的年份寫的。

——“報考了南大的表演系，以後可以離周霽寒近一點了吧？”

——“畢生的夢想！和周霽寒拍戲！”

旁邊很小地繼續寫了一句：“做個天方夜譚的夢吧，我想跟周霽寒談戀愛，哈哈哈哈。”

——“我見到周霽寒了，特別沒出息，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哭了嗚嗚嗚。”

——“六年了，周霽寒，我終於可以被你看到了呀。”

這麽幾句話，周霽寒的呼吸忽然收得很緊，心臟像是被人狠狠地抓了一下，一陣從來沒有感覺到的痛意，就這麽擴散開了。

他往後靠了一下，閉著眼。

眼前出現的都是溫暖的樣子，她笑著、溫柔地關心著、她的努力和堅持，她的熱心和溫柔。

她所有的古靈精怪和肆意。

還有很久以前，她站在自己面前，說：“周霽寒，你能不能喜歡我一下…”

周霽寒在這一瞬間，覺得自己眼前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了，抓也抓不住。

溫暖剛換好衣服，更衣室裏有一面很大的鏡子，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，這麽多年，她已經習慣了，可別人呢。

一定會覺得很難看吧。

不過沒關系了，別人覺得難看，她也要完成這場拍攝，完成自己的工作。

可是看著鏡子的時候，她的腦子裏總是會不受控制地響起林安怡的聲音，會出現她那張扭曲、惡毒、憎惡的臉。

林安怡笑著告訴她，“這麽醜的傷疤，誰看了會喜歡呢？”

“你喜歡周霽寒呀，他當然也不會喜歡這麽醜的傷疤的。”

女生天性.愛美，並且在這方面更為敏感，那幾年溫暖被林安怡說了不少這種話，她知道那只是林安怡為了傷害自己說的話。

但是聽了以後，還是會很在意。

那時候她也想過，要是周霽寒看到了怎麽辦，要是周霽寒知道了，會不會也覺得這個醜陋的疤痕很惡心？

這個問題直到她後來放棄周霽寒，都沒有得到答案，現在也沒有那麽重要了。

溫暖想完，怕自己耽誤了拍攝，她定了定神，轉身準備出去，手剛剛碰到門把手，還沒往下壓的時候，門突然就開了。

只是開了一個縫隙的時候，溫暖就看到了他幹凈的白襯衫，空氣中淡淡的香氣。

門打開的一瞬間，她忽然想躲，溫暖忽然意識到，就算做好了十足的準備，心裏那道坎，還是會在碰到別人的時候過不去。

那是她永久的難題。

所以她再一次想當逃兵了。

不過溫暖沒有機會，門口的男人側身進來，隨後擡手關上門，順手還把門鎖了。

“你……”

幹什麽。

這三個字還沒說出來，溫暖忽然看到周霽寒靠近了自己，很近，她的頭都快撞上他的胸膛。

溫暖看不到周霽寒的表情，也只記得剛才他開門那一瞬間，兩人的目光對上的那麽短短一刻，她看到周霽寒的眉頭緊蹙著。

從來沒見過他這幅樣子。

所以溫暖慌了。

她一步步地往後退，直到人抵在臺子上，身形高大的男人忽然擡手，手臂的肌肉線條流暢有力。

沒過兩秒，溫暖的視線裏忽然一片黑，她感覺到有人把衣服蓋在了她頭上。

再後來，他把那件寬大的衣服套到了她身上，溫暖的腦袋嗡嗡的，不太明白。

直到周霽寒把衣服給她套了進去以後，他沈沈地開口：“那場戲可以不拍。”

“只是背影，用替身吧。”

溫暖：……

溫暖微微擡眸，對上了那雙好看的眼睛，周霽寒的神色比她的還覆雜，他的喉結微滾了一下，好像也是猶豫了很久，才對她說了一句。

“每個人都有不願意被別人知道的秘密，這種時候不必勉強。”

“換好衣服出來。”他說，“我會跟導演組說。”

“這個鏡頭不會讓你拍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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